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团长的想象力

在疫情期间的上海,能买到什么东西、生活质量如何,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小区团长的想象力。务实的团长包揽厨房里的米面粮油,“不喝咖啡会死” 的团长能拿到燕麦奶和咖啡液的供应渠道,有的小区团到了托尼,隔着铁栅栏露天给居民剪发,还有的小区提出要团一位心理咨询师。

5 月初,有人转给我一条链接,是一个 “团购” 男女朋友的 “相亲团”。

团购名叫 “全诚热恋”, 商品栏里陈列着年轻男女的照片和基础信息,价格为 0.01 元。团购页里附着二维码,想报名的人可以扫码进群。“目前只针对在上海的单身青年!群主有主业,利用业余时间组建的这个脱单平台,提供大家一个交流平台……” 尽管团购说明中再三强调不要拍链接,但后台数据显示,“货架” 上展示的 9 个人,总共被 “下单” 一万多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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团长 Anna 后来把每个 0.01 元都退掉了。她告诉我,“在疫情期间大家都用‘快团团’,这只是一种信息生成的方式,不是买卖信息。”

这个相亲团购火遍了上海。Anna 的想象力,给居家无聊的上海人民带来了一次社交狂欢。她是国内一家传媒公司的导演,33 岁,婚姻幸福,热心肠,真切地希望孤独的灵魂都能找到伴侣。她开 “相亲团” 的初衷,是给闺蜜寻找另一半。

最初的想法很简单,通过团购链接扫码进群,在小区里建一个单身人士聚集地,有聊得满意的,可以一起打打羽毛球,遛遛弯,或者在大草坪上露营。但很快,团购链接从闵行区的小区群扩散出去,事情越搞越大。那几天,Anna 微信上添加好友的提醒显示为三个圆点 —— 大于 999 条的意思,这远远超出她过去做寿喜烧团长、清酒团长和生巧团长的经验范围。

4 月 30 日到 5 月 5 日,团购链接的日浏览量大约几千次,此后数字涨到几万,最高峰的时候,每天的浏览量接近十万次。Anna 的时间几乎被这件事填满了,她不停地开新群,换新的二维码 ——5 日和 6 日两天,她一共开了 12 个群,每个群都达到 200 人的人数上限。

团购链接里,等待进群的人在留言区自我 “推销”,也有家长私信咨询,把儿女的照片和资料发给她,详细到家里有几套房,年薪多少,父母是退休还是在职。有家长特意表明,“不需要(年轻人)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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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进群的网友在留言区自我 “推销”

在首批入群的 500 多人里,年龄上至四十岁,下至 2000 年前后出生的 Z 世代,各行各业都有。Anna 注意到,女生数量比男生多四分之一左右,择偶要求也罗列得更具体、细致。为了证明这一点,她向我举例:女生要求学历、身高、年薪、资产,而男生往往给出概括性的描述,“三观一致、顺眼、顾家、脾气好、贤惠”,多数男生都希望对方 “好看”。

疫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择偶标准。一位 80 后在群里替姐妹找对象,“企业上班,工作稳定。” 末了,她补充一句,“还会买菜!” 有群友开玩笑回复,“光会买菜还不行,必须要会种菜才行。”

一位被公认为疫情期间发放物资品质最高、次数最多人发言,“我觉得我有优势,我们徐汇是‘菜区房’。”

单身人士总会遇到一些麻烦

进入 5 月,“相亲团” 的热度一路攀升。到 5 月 18 日,团购页面的总浏览量达到 32 万次。

陆续地,“团购相亲” 的形式也传到其他小区。有媒体采访了另一场 “团购相亲” 的组织者,他说:“我们小区物资比较平价,这些满足之后,(大家)就想找一些精神上面的乐趣。”

Anna 在 12 个微信群里观察着人们独居生活的痕迹。大家喜欢晒出自己的午餐:精致派认真做饭,还要配上一杯小酒;外卖派喜欢点一份小龙虾、披萨,速战速决;还有务实派,一碗面了事。她发现,多数情况下,一个人吃饭往往很将就,一天三顿,可能吃两顿就过去了。

单身人士在非常时期总会遇到一些麻烦。比如团购的物资分量很大,独居的人通常消耗不掉。我的单身朋友也说,她买了一箱苹果,只来得及吃掉一个,剩下的很快变成小飞虫的滋生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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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认识的阿凌已经独自在家封控 65 天了。最初,她有一种落单产生的紧张感,“信息都不流通,特别是一个人住,万一出现意外情况不知道找谁。” 第一天做核酸,她就抓着工作人员和居委会问各种流程和注意事项,又在平台发了一个视频,带上小区的定位 —— 真有邻居刷到这条视频,把她拉进了业主群。

在恐慌和烦闷之外,阿凌还感到一种新奇。一开始,她会和好友聊天,但不在上海的人很多情况不了解,每次都需要解释一遍。“大家问我有没有菜,其实是有菜的,好像生活没有实质性的困难,也没有(因为感染)被拉走,只是情绪上会很焦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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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凌在疫情期间团购的食品塞满了冰箱

在我的建议下,她也进了 “相亲团” 碰碰运气。“有一个人分担也许会更好。” 不过她也说,“爱情这种东西,看淡了。”

Anna 告诉我,大多数给她发私信的人,都是认真来找对象的。“这件事是许多人的需求,又因为疫情大家封在家里,只能玩手机。”

一边拉人,一边踢人

开团后的十多天里,团购链接前前后后被 Anna 关闭了十多次 —— 一方面是人数太多,另一方面也是招架不住。在最初建立的群里,因为没有身份审核,总有各种各样让人头疼的状况出现:有人围绕政治问题高谈阔论,也有人发广告引流 ——Anna 的相亲团叫 “全诚热恋”,有人在群里留下 “全球热恋” 的二维码,公开挖墙脚拉人。

也有人出言不逊。她记得,群里讨论一个女生要求配偶年薪百万,批评她物质,然后大家就吵了起来。Anna 把最先发评论的人踢了出去,“在不了解别人的情况下这么说很不 ok,因为我知道这个女生自己有车有房,年薪七八十万,她的要求不过分。”

她不得不一边拉人,一边踢人。有时,她是真的想彻底关闭,干脆不做了 —— 原本只是要建个小区内部的单身男女交流群,没想到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、这么复杂的人群,让她措手不及。5 月 11 日,Anna 发了一条朋友圈,解散了此前已经组好的 12 个群。

事后有报名者找到她,主动提出做志愿者协助她处理群内事务,还建议把群友们按照不同的分类分散到更多小群里 —— 比如,宠物群、研究生 & 留学生群、第二春群、家长群等。Anna 想了想,觉得还是应当 “给大家一个交代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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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nna 重组后的相亲群

他们建立了一套新的流程:扫码报名的人先进入未审核群,然后根据兴趣选择对应的小群,向管理员提供资料后审核通过。分类后,大家的共同话题更加集中,宠物群讨论猫猫狗狗,研究生群常冒出某些研究领域的专有名词,在第二春群,则有人分享为什么离婚、孩子跟谁、财产怎么分。

相处久了,“相亲” 这个目的,反而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—— 闷坏了的上海人,迫切需要一个 “广场”,和许许多多的人攀谈、对话,找到社群感。在留言区,高频词是 “无聊”“闷”。也有人在留言中征游戏好友:“有人带我打游戏吗?王者吃鸡都可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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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男生在团购信息中看到漂亮女生的照片,会私下联系 Anna 要联系方式。Anna 考虑双方的信息安全,没有给。但类似的需求仍然每天都有,她就把人拉到群里,让大家自由发挥。

Anna 曾经在群里组织了一次活动,在报名的人里,选择了 6 个男生和 4 个女生发起语音会话。参与者们隔着屏幕互相自我介绍、提问。有两三个男生比较主动,打开了摄像头,大家聊工作,聊封控中的生活,也聊彼此的心情和感受。

群内的聊天通常在夜晚最活跃,且总是和疫情息息相关。只要有人说起吃了啥,小区团购了啥,就会有人跟上,气氛很容易热烈起来。群里的另一个热门话题是工作。大家互相询问公司有没有发物资、发补助,有人感慨,现在连工资都不全发了。

27 岁的女孩普普是群里的活跃分子。她报名参加 “相亲团”,既是出于找对象的目的,也是觉得好玩儿。在群里,她第一个发了择偶标准和照片。“身高 175cm+,有少年感,有共同爱好,要计划在上海定居,不要妈宝。”

刚开始的一周,她不太适应居家生活,觉得无聊,心情莫名烦躁。好在她很快找到了消解的方法:和同事们约了一个完整的下午,玩 “你画我猜”。自从入了群,“社牛” 普普就更有了大展身手的舞台,每天晚上 8 点她主持的 “海龟汤”(一种推理游戏)时段,成了群友们最期待的活动。在 2 个小时里,群聊消息常常有上千条。

我问普普有没有找到潜在对象,她激动地表示,“我加了五六个姐妹!约好线下剧本杀了!”

如果人被迫变为孤岛

我和几名参与或围观这场相亲团购的年轻人聊天时,他们坦诚地谈起关于陪伴、需要、缓解孤单的想法,只有少数人提及爱情。

用一座城市的命运来成全一段爱情,终归是张爱玲小说里的浪漫。在 2022 年春天的上海,相亲团购在疫情最胶着时出现,在上海居民中疯狂传播 —— 它如同上海人的内部梗,成为枯燥生活中的一点点亮色,也成为他们在局促的物理空间里,找到精神支点的尝试。

比如我的朋友乐乐,今年 28 岁,从前两年就开始找对象 —— 封控前的十多天里,她还陆续见了四五个男生。焦虑有时来自父母和朋友,有时则来自一些具体的时刻,比如上完夜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,路灯把影子投射在柏油路面上,真切地呈现了什么叫 “形单影只”。

疫情切断了她线下相亲的可能。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久了,一切都脱离了原有的轨道,最长的一次她有十天没洗头。不过,独自生活有许多琐事等待她去处理:房租要涨 500 块,她和房东打电话谈判到晚上 11 点,争取只涨 300 块。以前,她几乎不开火做菜,前几天,她做出了可乐鸡翅。

在这些过程中,她发觉正在和自己建立一段稳定的关系,真正地投入生活,和自己好好相处。“我妈也不催我了,说你保持心理健康就行。” 有趣的是,她是第一个把 “相亲团” 链接转发给我的人,但她没有主动报名参加。

如果人被迫变为孤岛,是会催生出寻求伴侣的迫切需求,还是索性向内寻找,建立自己内心的秩序,变得更加独立?我发现,答案也许并不唯一。

临近 “520”,Anna 更新了团购链接里的介绍。“相亲大会开团啦!大家一起迎接 520!”

三个审核群已有约 1200 人报名参与。在一行行对话里,人们预想了把交往转移到线下的可能性,连带透露着对恢复日常生活的渴望。

兼职做健身教练的男生说,“(封控结束)可以一起约户外,人多热闹。” 养兔子的女孩说,“可以组织来我家撸兔子,可以外加室外烧烤和下午茶!”

有人感慨:“线下才是真实的。”

很快有人反驳:“见面了,其实很多话就拘束了。”

(来源:腾讯新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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