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

1

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标题非常费解?

别说你,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傻了。

而且我不仅傻,我还怕。

因为这个年轻人坐在我旁边。

我担心他是个变态,而我看起来又那么可爱。

事情是这样的,我前几天和一个老朋友喝酒,朋友年龄不小了,是大厂某部门的领导,一看发型就知道非常资深。

我还带了一个年轻人,这个年轻人算是我绕了好几道的表弟吧,刚毕业没多久,在另一个大厂上班。

本来喝酒的主题是日常的痛骂 996 给老板找路灯之类的。

结果这个表弟张口说了标题那句话。

那一瞬间,气氛就克苏鲁了起来。

2

看着我震惊的眼神,他说自己不是抖 M,而是确实这么觉得。

有一说一,听起来更变态了。

他直接抛出一个问题来,你觉得,我不在公司,我在家里,我快乐吗?

我愣住了,你啥意思?

他说,首先,我在家里一样得工作,因为工作是不停的。

其次,我租的地方环境不好,跟办公室的装修以及条件没法比,办公室是人体工学椅,我出租屋那椅子年龄可能比我都大。

我在办公室也不是都工作的,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我想干嘛就干嘛,我想学习我想搓几把王者荣耀都随意,没人管我,而且还用公司的空调水电食堂班车健身房,省了很多钱,为自己以后买房在做原始积累。

再然后,我单身,我并不需要这些时间去陪女孩,我也对女孩不感兴趣。

最后,我不是在杭州读书的,我在杭州没有同学一起玩儿,反而身边同事都是年轻人一起玩梗一起聚餐。

对我来说,确实在公司更舒服。

我说这就是公司的目的啊,通过给你提供好的条件,让你离不开公司。

他说是啊,你说的没错啊,我也知道啊,但问题前面我也说了,我算过之后我没损失什么。

我说你损失了自由以及假期。

他噗嗤笑了。

你说放假?

放了假我也是睡觉,要么在家打游戏,我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
反正做差不多的事情,办公室条件更好。

我说你可以出去看看呀,他说西湖再美,看几次也就那样,关键是对我一个在本地没有社交圈子,唯一社交圈子是同事的人来说,它大不大美不美,跟我有什么关系么?

我能跟谁一起玩,一起探索这个城市么?

现在我一顿瞎跑,闹不好码先变了,都没法去办公室了,那才寂寞了。

我说你可以在家学习啊。

他说要么说你是家里最不学无术的学渣呢,学习在家里憋着学什么?

肯定得是办公室直接跟身边的大牛学习,和同事切磋,拿业务练手啊,什么有这个学习效率高啊?

真的,现在给我这些工资我都觉得不真实,简直是拿钱上学。

你都不知道我研究生自费被导师当牛马的时候是什么样的。

跟研究生生涯一比,上班真是天堂。

有时候我都怀疑我已经死了,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天堂的体验。

3

我跟身边的朋友对视了一眼。

他露出了看破这个世界的笑,非常油腻,非常社会的笑。

有多油腻?

大概有我的笑的三分之一那么油腻。

我们一个三十来岁,一个快 40 岁的人,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研究生毕业的年轻人,全是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观感。

小朋友,你呀,年轻了。

你说的一切都是实话,是客观现实,并且我认可你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,但基于同样的事实,我有和你完全相反的结论。

你根本不是喜欢公司,而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,你的状况更能忍受公司。

你现在的快乐是真实的,但快乐的底色是悲凉的。

不信你想想,什么人才能忍受这一切?甚至以此为乐?

孤独的,一无所有的人。

你 996 的时间太短了,压根没来得及接触 996 真正的内核,对你这段初入职场的经历来说,它与任何一段期末复习没有任何区别,甚至更轻松。

而这件事真正的恐怖在于,它对你的异化。

我当年工作时,比你还疯,做项目的时候直接 007,住办公室里了。

作为一个卷王,我深刻理解卷的本质以及公司的手段。

我们当时大的作战会议室没人管,只要能完成任务,随便你怎么摸鱼怎么玩游戏,公司又有床,于是直接住着会议室里,隔三岔五回家换换衣服梳洗梳洗。

久而久之,我自己没在办公室里工作,我自己都不习惯。

一股子奋斗 X 味。

那时候我其实没有意识到,我的快乐是被人操纵和修改的。

大厂充分计算了你的沉没成本,如同设计巧妙的氪金手游,一点点,一点点,渐渐让你离不开办公室,渐渐让你的生活只剩下办公室。

这甚至都不算资本异化了你,因为资本异化你好歹要拿钱勾引你,你这只能说自己异化自己,资本利用了这份异化,让你产生了惯性而已。

这时候你回头看,你已经在这条路走的越来越远,你被异化了。

4

什么样的洗脑,是最可怕的?

是你的思考已经顺着别人铺好的惯性去了。

这份惯性,是最可怕的。

在这份惯性之下,你会意识不到时间走的很快,你意识不到自己人生最黄金的时间在逐渐溜走。

更残酷的点在于,你现在的快乐,只是暂时的,时间终将给你铁拳。

你不可能永远住合租房,不可能永远单身汉,不可能永远年轻健康,不需要陪伴父母。

那时候,你怎么办呢?

你总不能说你现在去健身房勤学苦练是为了 35 岁之后怒卷美团吧?

996 的恐怖,就在于它是一捧混合着玻璃碴子与白糖的烟,每吸一口,都在甜蜜的损伤着自己,但你却乐此不疲。

你的工作不会永远有进步,你会迅速成为一名大厂的螺丝钉。

琐碎又无尽的工作会迅速填满你的时间,你的精力。

本来你的一天应该有至少 8 小时留给生活留给副业留给瞎比浪费,时间只有在你浪费掉的时候才真正属于你。

不然,你只是在给公司贡献劳动力。

时间长了之后,惯性有了之后,你会发现你的人生非常单薄。

本来你的时间的一部分,该留给老婆孩子,留给父母朋友,你该带着他们在大好春光中散步,跟孩子一起做游戏玩泥巴,现在你开始下意识的觉得这部分时间也该留给工作。

你觉得自己不配休息。

但你又时时刻刻需要休息。

甚至你会觉得,为什么要休息?

加班包治百病。

于是你的生活,只剩下了工作。

你知道你女朋友会因为你这么辛劳的工作,会有不开心的情绪,你欠她一场好久没看的电影,但每次你下班的时候电影院总关门了,你也筋疲力尽。

你知道父母就是在一天一天变老,他们非常想看看你,总想跟你视频一下,但你要么在开会要么在加班,你没时间跟他们好好聊聊闲话。

所有人都在跟你要时间。

但是你就是没时间,就是一步一步靠近中年。

你发现你自己比起有技术的同事,有很多不足处,只能勤能补拙;

但扭头一看,年轻的小伙子比你还卷还能 996,你或许还需要歇一歇,他们连喘口气似乎都不需要。

最后,你听着他们对加班的歌颂和喜爱,露出苦涩的笑容。

虽然你年龄大了,但你还是觉得,自己太年轻了。

5

这段话说完,表弟一身冷汗,端起水杯的手都在抖。

我笑了,小伙子,你在我面前说你喜欢工作。

那你可是卷门弄卷了。

但我的朋友轻咳了一声,打断了氛围。

他工作的最久,也是 996 的最久,眯起眼睛抽了根烟,没说话。

但整个构图和造型就充满了嘲讽。

糟糕,他这秃黄雀要治我这个肥螳螂不成?

他要背叛他的屁股?

我说你同意我的看法吗?

他摇了摇头。

我说那你觉得我表弟说的对吗?

他叹了口气。

我说这是什么意思,你要 1V2?

他熄灭了烟说,明明我天天 996,但我觉得你们仿佛在说一个很遥远的故事。

我不是觉得你们说的不对啊,实际上你们经历的过程,我都经历过。

但这么想一想,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,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连同你们抱怨的 996 这件事本身,我都需要好好回想一下,才能意识到我在 996 这一点。

对,准确的形容,是我对 996 没有感觉。

6

我有点皱眉,没有感觉?

他点点头,你会对呼吸有感觉吗?会对饮水有感觉吗?

它存在,它就逐渐合理了起来。

它逐渐不再是一种感觉,而是麻木。

工作到了我这个阶段,是当负担起一个部门人物的领导,还是当大龄的一线员工,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,没有区别。

你们一个觉得生活不重要,一个觉得生活很重要,所以一个梭哈在工作上,一个卷吐了拼命的想要生活。

在我看来都不够透彻。

我问你们,生活到底是什么呢?

如果生活比工作本身还痛苦呢?

你的孩子从幼儿园,到小学,到初中,到高中,一天天长大,学习成绩督促督促就好一点,不督促就差,闹不好还要早恋,都不一定是异性;

你的父母开始一身的毛病,犯糊涂,记不得你的生日。

你的妻子最开始会抱怨你不做家务,抱怨你把白衬衫和红内裤一起洗,后来开始不说话,你一回家,家里就死一样的寂静。

你就和拉闸的人一样。

别说什么性生活,你们已经不年轻了,荷尔蒙已经所剩无几了。

朋友,同学,都老了,大家都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儿,永远都凑不齐。

你会想要生活吗?

你们觉得中年是一个岁数。

但这从来就是一种状态。

每天一睁眼,就发现四面八方所有人都需要你,但从来没有一个人问问你,你需要什么时,这个时候你就已经是中年人了。

真有一天,我早下了班,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。

但我坐在车里,抽了很久的烟,听了一遍又一遍刀郎,我意识到我回家了以后也是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,孩子装作写作业,老婆也在玩手机,有没有人跟她撩骚,你也不在意,甚至暗自祝福她时。

我他妈又掉头,把车开回去了。

办公室还灯火通明,小年轻叽叽喳喳,他们有的穿上了运动鞋,问我要不要绕着公司的湖跑一圈时,我马上答应了。

我穿着鞋,跟在小年轻后面跑啊,跳啊,我觉得我好像也沾染上了年轻人的气息。

那是一股活人才有的生气。

就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像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,凭借自己的本事,为狱友们赢得了一箱啤酒。

什么 996,什么 007,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,工作本身就是个避风港。

有的时候我会和其他几个中年男人一起抽烟,我们会抱怨自己生活的不如意,但我们开始逐渐不再说话,我们知道自己也同病相怜,提供不了什么帮助。

我们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,在楼梯间的长久沉默,就是我们对对方唯一的帮助。

我们爱这个,我们恨这个,最后我们离不开这个。

所以,你们都不对。

哦不对,其实,都不重要。

那天饭局到此草草结束了。

我们三个人都在关键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。

不是 996,而是谁结账的问题。

996 的问题并不值得讨论,因为答案一直在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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